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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零八章 評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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虞碧英回了來,興沖沖的去見雷一鳴,結果發現雷一鳴正在會客,便很識相的不湊熱鬧,自回房間休息去。

雷一鳴有了張嘉田,也就無心再去敷衍她了。他所住的這間客房,乃是個套間,他在外間擺了飯菜,也不要人伺候,關閉了房門,只和張嘉田獨處。他對張嘉田這樣親密,張嘉田不知曉他那些心路歷程,反倒是覺得怪不自在的——他願意幫助雷一鳴,出點力氣也沒什麽,不圖別的,圖個自己心裏舒服。可這並不代表著他願意和雷一鳴重新形影不離的膩在一起。

他實在不再是當初那個把雷一鳴當神來敬的毛頭小子了。

把襯衫袖子挽起來,他有點熱,雷一鳴親自給他倒酒,他也沒客氣,端起酒杯就喝。喝過了第一口,他還想喝第二口,然而雷一鳴摁住了他的手:“夠了,別喝醉了。”

他嗤笑一聲:“你也太小看我的酒量了。”

雷一鳴把他的酒杯端起來向旁一放:“我有事要和你商量,你得放清醒一點。”

張嘉田聽到這裏,來了興趣:“你有什麽事,還要專門同我商量?”

雷一鳴拿起刀叉,一邊慢慢的切割盤子裏的雞肉,一邊擡眼向他一笑:“大事。”

然後他一邊慢慢的吃,一邊慢慢的說,把自己的大計悄聲講述了一遍。張嘉田嘴裏咀嚼著牛排,聽得出了神,等到他把這一番話說完了,張嘉田眨巴眨巴眼睛,像是有點困

惑:“你這話其實沒必要告訴我。”

雷一鳴一聽這話,有點不高興,睜大了眼睛正色說道:“這麽大的決定,我怎麽能不先講給你聽?我不提前告訴你,你到時候看了我的所作所為,不是要有誤會嗎?”

張嘉田端起汽水杯子,喝了一口,然後沈吟著頓了一下:“這個,我應該不會有什麽誤會。反正上頭命令我打你,我就打你,上頭不發命令,我也就不管你。你愛怎麽幹就怎麽幹,也用不著我配合你。你們這幫人要是失敗了,那你頂多也就是還回天津過日子罷了。我看你還是回來過消停日子比較好,平平安安的,多舒服。”

雷一鳴反問道:“我平安嗎?我在天津住了那些天,哪一天是平安的?”

張嘉田一笑:“我不是饒你不死了嘛?林子楓應該也不會再找你的麻煩了。”

雷一鳴依舊握著刀叉,垂眼盯著盤中的殘羹,他沈默片刻,最後搖了搖頭,用刀子一戳盤中剩下的一塊雞肉:“我就是下臺回家,也要選個體面的方式,把各方面都提前安頓妥當,絕不會再像上次那樣倉皇狼狽了。”

張嘉田瞄著他的神情:“你想怎麽安排?”

他搖了搖頭:“現在說這個還太早。總之,我今天叫你過來,就是想對你做這一番交代,讓你知道我的所思所想。我還不需要你來為我做什麽,所以你只要知道了,就可以了。”

張嘉田聽到這裏,忽然

一笑:“你說咱們兩個是不是賤?好好的日子不過,一定要反目成仇,非得你殺我兩場,我打你幾頓,才能重新做好朋友。”

雷一鳴不假思索的搖了頭:“不,就是因為我殺了你兩場,你打了我幾頓,我們才有今天的感情。”

“我知道,你有疑心病,我對你越好,你越要挑我的毛病。賤種。”

說完這話,張嘉田把酒杯端過來喝了一口,又道:“還有句話對你說,就是春好——你那些年不是總疑心春好和我有私情嗎?其實我倒是真想和她有點什麽,可她那人軟硬不吃,除了你,她心裏再沒第二個男人,我倆真是清清白白。”

說到這裏,他擡眼直視了雷一鳴:“春好是生生被你打跑的,多好的一個女人,能說能幹的,有模有樣的,誰也不愛,就只愛你,結果活活被你逼出了家門。你想想,哪個女人不樂意做闊太太?哪個女人不樂意和自己親生的小孩在一起?哪個女人不樂意有個齊齊整整的家?她但凡忍得下去,能死活要和你離婚嗎?”

雷一鳴差一點就是勃然變色:“不要提她!她和我沒有關系了!”

張嘉田用叉子向他指了指:“我沒事的時候,也總想你這個人。想到最後,我覺得你這個人啊,就是賤!你是自輕自賤!你不相信別人能真心實意的對你好,真有人愛你了,你反倒渾身不自在,非得把好人全鬧走,自己成個孤魂

野鬼才舒服。”

雷一鳴看著張嘉田,半晌沒說出話來,一張臉紅白不定的變幻著,呼吸也是越來越急。最後他忽然把手中的刀叉一起往桌上一拍,大聲叫道:“我沒有!”

他擡手指著張嘉田,身體向上挺了一下,顯然是作勢要起:“我好好的同你說話,你怎麽還罵起我來?”

張嘉田沒想到他會有這樣大的反應,但他現在不怕這個人了,所以倒還坐得安穩:“我沒有罵你,真想罵你的話我就直接罵了,用不著還繞個彎子。這都是我的心裏話,可能是不好聽,但沒有惡意。你要是不愛聽,那我不說了,我走。”

雷一鳴也知道張嘉田不是在罵自己,可他這幾句話說出來,也不知怎的,句句刺他的心,讓他渾身冒出冷汗,仿佛學生在考場上奮筆疾書到了最後關頭,忽然發現自己拿錯了試卷,前頭的種種思慮計算全部作廢,想要從頭再來,已經沒了時間。腸胃猛的兜底向上一翻,他擡手捂了嘴,轉身就往那衛生間裏跑。

張嘉田見勢不妙,慌忙追了上去,等他趕進衛生間裏時,雷一鳴已經彎腰對著抽水馬桶嘔吐起來。雷一鳴的胃裏只有方才吃下的那點食物,很快便吐幹凈了,可胸中還是煩悶得厲害,還是一陣緊似一陣的作嘔。於是他繼續幹嘔,嘔得站立不住蹲了下去,連膽汁都吐了出來。一雙手從後方穿過他的腋下,海底撈月似的

把他撈了起來,他隨著那雙手搖晃轉身,又撲到了水龍頭前。

擰開水龍頭,他嘩啦啦的大洗大漱了一番,末了手扶著那白瓷盆的邊沿,他喘息著直起了腰。張嘉田托著厚毛巾,劈頭蓋臉的給他擦了兩把,然後問道:“怎麽?胃也鬧毛病了?”

雷一鳴搖搖頭:“胃沒事,可能是我吃的東西不對。”

垂頭又喘了一會兒,他轉身往外走,補充了一句:“雞肉太硬了。”

張嘉田真沒覺出自己說了什麽過分的話,所以暫且信了雷一鳴。走回外間餐桌前,他用手拈起一條雞肉吃了,一邊咀嚼一邊轉身走回了裏間屋子,並沒有覺出這肉哪裏硬,不過雷一鳴是個病秧子,腸胃嬌貴,也未可知。進房之後,他見雷一鳴坐在床邊,正擡頭看著自己,便是一楞——雷一鳴看他的眼神很不對勁,像是滿懷著恐懼,見了鬼似的。

擡手摸了摸臉,他莫名其妙,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嚇著了他。而雷一鳴這時開了口:“嘉田,你回去吧。我今晚早點休息,明天若是不走的話,再讓你來。”

張嘉田笑了:“沒事就別叫我了,好像我多愛瞧你似的。”

說完這話,他看著雷一鳴那變幻不定的臉色,連忙又解釋:“開玩笑的,明天我來。”

張嘉田走了,裏間屋子的房門一關,雷一鳴落進了寂靜中。

他隱約覺得自己是犯了錯誤,這個錯誤極其的恐怖,恐怖到讓他根本

不敢去想。張嘉田對他所做的評語,他也完全不敢去回憶。可是黑影籠罩下來,像是雷一飛死後身上蓋著的那件黑鬥篷,幕天席地的垂著,把他兜頭罩住,讓他無處可逃。

他躺不下,坐不住,於是起身找酒,一鼓作氣灌了大半瓶進肚,然後醉醺醺的睡了過去。

第二天,雷一鳴想要回承德。

他本打算帶著虞碧英在天津玩上幾天,可現在他沒那個興致了。想回去,可又不敢回去,並不是他軟了心腸,是他發現自己打破了三人之間的平衡——他、葉春好、張嘉田三個人。

從此之後,便要開天辟地一般的苦幹一番,重整舊山河,其間無論哪一個環節出了紕漏,他都會落到一無所有的境地。所以他後知後覺的開始了怕。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,況且若不是犧牲了葉春好,他也不可能從虞天佐手裏弄出錢來。至於犧牲得對不對,那就不必再去想了,還是那句話——開弓沒有回頭箭。

定下心神,他留在天津,又和張嘉田見了幾面,說了些推心置腹的好話。好話,也是真話,張嘉田臉上漫不經心的,其實心裏也品出了他的心意。張嘉田其實也驚訝,不知道這人怎麽就忽然洗心革面,成了個好人。好像自己當初在安泰小城裏的那一槍托,把他骨髓中藏著的那一點善良給砸出來了。

他這人一好起來,又有點太好了,言談舉止也幼稚起來,讓他

怪不自在。他留神觀察了他好一陣子,才確定了他的所言所行都是發自真心,不是裝模作樣。

在天津住滿了三天,雷一鳴在回承德前,給虞天佐發了一封電報,這封電報發得光明正大,也沒別的內容,無非就是告訴虞家諸位,自己即將帶著虞小姐回家去了。而在上火車前,張嘉田來送了他,他站在月臺上和張嘉田談話,一邊談,一邊又自然而然的擡手為張嘉田正了正襯衫領子——他自己穿衣服素來是整潔利落的,所以看見張嘉田這樣邋遢,就看不慣。

正過了領子之後,他放下手,對張嘉田說道:“回去吧,我現在是絕對安全的,用不著你。我這一走,不知什麽時候再回來,你也不方便往承德去見我,不見的時候,你多保重。我是沒事的,我知道自己身體壞,處處會加小心。這些天我對你講的那些話,你要記到心裏去,聽見沒有?”

張嘉田像個大號的孩子一樣,點頭答道:“聽見了。”

雷一鳴回頭,透過車窗,向站在車廂裏的虞碧英招了招手,然後又對張嘉田一點頭:“那我們就再見吧!”

張嘉田又一點頭:“再見。”

雷一鳴告別張嘉田,上了火車。火車轟隆隆的向北開去,他躺在床上閉了眼睛,心想自己這次一定要把事情做得漂亮一點,無論是對待生者,還是對待那將死的死者,都要做得漂亮一點,讓生者安然的生,死者安然的死。

他還要逼迫自己把那一晚張嘉田對自己的評語忘掉。那句評語真是險惡,若那話是對的,那他豈不是活成了一場悲劇,和一個笑話?

他不能承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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